曾經(jīng)，韓玥覺得，西山紡織廠就是自己的一生所在。

她會和很多紡織廠的前輩一樣，和她的父母一樣，和很多很多這個國家的前輩一樣，在巨大的工廠里，平凡而忙碌地活著，遇到一個平凡的男人，平凡地結(jié)婚，平凡地生下后代。

平凡地幸福，平凡地死去。

但，經(jīng)濟的巨大變革，讓曾經(jīng)所有人以為的工業(yè)巨頭們，一個接一個的轟然倒下。

曾經(jīng)所有人都以為的鐵飯碗，不鐵了。

曾經(jīng)讓所有人都驕傲的工作，沒有了。

她茫然無措地跟著下崗大軍，走到街上，失去工作，失去收入。

也失去雙親。

她的父親幾年前就去世了。

1992年，她下崗的那一年，她的母親也去世了。

她一直記得那個下午。

弟弟韓虎朝聞訊正往家趕，她守在母親的床邊。

母親拉著她的手，眼里露出求生的光彩。

但那光彩漸漸平靜，變成對她無限關(guān)切的目光。

母親用力握著她的手，一下一下上下?lián)u著，像是在沖她點著頭。

母親張了很久的嘴，最后卻什么都沒有說。

只是一直盯著她。

千言萬語化為短暫的一句話。

“會好的，會好的?！?/p>

母親只說了這一句，緊握著她的手就漸漸松開了。

韓玥的手被母親握得生疼。

但那一刻，她情愿手繼續(xù)疼下去。

疼到永遠。

但，母親再也不會那樣握著她的手了。

沒過多久，弟弟撞開房間門沖了進來。

看到眼前的一幕，韓虎朝跪在母親床前嚎啕大哭。

韓玥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弟弟拉起來。

弟弟扭頭緊緊和她抱在一起，繼續(xù)大哭著。

“姐！以后只有咱倆了??！只有咱倆了啊！”

她摟著韓虎朝，輕輕拍著弟弟的后背，手的節(jié)奏，就像母親剛才握著她的手，一上一下?lián)u著一樣。

“會好的，會好的?！彼龥_著弟弟這樣說道。

她和李大姐從一家機器刺繡店里出來了。

她委托刺繡店造了一批白楊樹商標，下面有“寒白楊”三個小字。

現(xiàn)在，對方已經(jīng)把第一批商標造好了。

她和李大姐帶著商標往廠里趕。

天色已晚，她和裁縫們一致決定，今天加個班，趕一批貨出來。

這樣一來，楊峰明天就有銷售彈藥了。

當她和李大姐帶著商標回到新租的平房小院的時候，縫紉機店的老板也帶著人把縫紉機送來了。

這是一處離服裝批發(fā)市場不算遠的村子，叫郝莊鄉(xiāng)。

如果蹬個三輪，從這里到服裝批發(fā)市場，也就是二十分鐘路程——所以將來的送回運貨會很方便。

院子不算小，兩串小平房，旁邊還有一片面積很大的空地，足以放下六排縫紉機，每排八臺。

將來只要在四周蓋一圈圍墻和屋頂，就是一間很好的小車間。

所以還有擴張的空間，而那兩串平房，則可以成為辦公室，洽談室等辦公空間。

足夠楊峰他們發(fā)展很長一段時間了。

當縫紉機店老板組織人把縫紉機搬進院子的時候，老白也回來了。

“找對了人，下了力氣，對方答應明天上午十點左右去拿商標書——之后咱就可以開始用‘寒白楊’商標了！”

“干得漂亮！”楊峰一拍大腿，心里高興。

“這樣，咱能節(jié)省下更多時間！就可以搶出更多銷售的時間！”

這時候，縫紉機店的老板好奇地插了一嘴。

“你們張羅這么大陣仗，就是為了造喇叭褲？”他問道。

“對?。　睏罘妩c點頭，神色很高興——無論誰，用兩三天時間，就從零在市場里弄出這么大一攤子事兒，都是個了不起的成就。

裁縫店老板猶豫了一下，還是開口道。

“按說，你們是顧客，我是賣縫紉機的，你們干啥，我管不著。”

“但你們照顧我生意，咱也是朋友一場，我就擔心，你們這褲子將來會不好賣啊?！?/p>

他說：“今兒一天的時間，整個市場里跟扔了炮仗似得，哪兒哪兒都是說喇叭褲的?！?/p>

“所以，兄弟啊，我就擔心，你現(xiàn)在折騰這么大陣仗，弄個廠子造喇叭褲，會不會吃不上熱乎的？”

店老板的話，李大姐她們那批裁縫，也都聽到了。

人群里再次響起了竊竊私語聲。

依然是對楊峰開廠這件事不看好的低聲討論。

“你說，萬一小楊老板的褲子賣不好，咱咋辦？”

“怕啥，大不了繼續(xù)到裁縫街去啊。”

“可我不想回去了，而且將來服裝大廈里的鋪子租不起……”

“那有啥辦法嘛……”

但這次，不需要楊峰說話，老白和韓玥站了出來。

老白身后的三輪車上，是幾百條直筒褲。

他似乎已經(jīng)看到，這些褲子，變成喇叭褲的樣子，上面繡上寒白楊商標，在市場里，把那些雜牌軍喇叭褲打的潰不成軍的樣子。

韓玥手里，是一大包已經(jīng)繡好的商標。

通過這些商標，她也似乎想象到，自己的人生漸漸好轉(zhuǎn)，和弟弟一起，越來越好的日子。

他甩了一下油膩膩的分頭。

她笑著往前邁了一步。

老白對縫紉機店老板說：“放心吧，我們楊總，別的本事沒有，賣貨，他是這個！”

他挑起了大拇指。

韓玥沖著裁縫們笑道：“姐妹們，大姐阿姨們，請你們相信楊峰，相信我，咱們這次造的，不是普通的喇叭褲，是有品牌的！在市場上，比別人家的，都好賣！”

擲地有聲。

縫紉機店老板笑了：“好啊，既然你們這么有信心，我也高興，我希望你們生意風生水起，紅紅火火！希望下次，你們還能照顧我生意！”

李大姐和裁縫們也不再說話。

她們忙碌著把縫紉機擺到兩串房間里（棚子還沒蓋），一個個坐在縫紉機前，開始忙活起來。

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。

一片生機勃勃的新希望。

大約忙碌到晚上九點多，韓玥帶著裁縫們趕制出二百條褲子，足夠楊峰明早去賣了。

這些褲子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房間的角落里，上面繡著商標。

寒白楊。

雖然只是些普通的喇叭褲，但當它們繡上了商標，卻似乎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力量。

這種力量，似乎可以打破俗世的力量，改變?nèi)藗兊娜松?/p>

“好，今天大家辛苦了！”楊峰站在房間里，沖大家拍拍手。

他高聲笑道：“我向大家保證，明天，我們的寒白楊喇叭褲，會在市場里，大放異彩！”

話語斷金裂石，擲地有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