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之后，照常是忙得像個陀螺似的腳不沾地。

鄭有文家里也是一樣的狀況，這兩兄弟倆為了照顧老爺子，心力交瘁。

每到月底，都迫不及待地送到對方家里去，這每個月的時間又不一樣，有時是二十九天，有時是三十天。

這兩媳婦為了那一天的時間，經(jīng)常鬧得不愉快，連帶著兩兄弟的關(guān)系也變得有些微妙。

這天，鄭大嬸跟鄭有力慣常抱怨了幾句，他只覺得頭疼，飯也沒吃，直接出來了，蹲在東河邊抽煙。

他想到自己的父親，干了一輩子的莊戶了，臨了，生病了，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。

他和老婆忙地里的活計，時常把他一個人扔在家里。

回家之后，不是看到他渾身污垢，就是看到他從炕上掉了下來，一個人蜷縮在炕底下，每每此時，他的心就如刀割般難受。

因?yàn)殚L時間臥床，老爺子的身上生了褥瘡，身上又痛又癢，為了止癢，他不停地在炕上扭動，沒人守著的時候，從炕上掉下來也就不足為奇。

鄭有力抽了一根煙，嘆了一口氣，如果他們生活在大城市里，有一分體面的工作，那么他就可以雇一個人照顧老爺子，抑或是把他送進(jìn)康復(fù)醫(yī)院里去，那里會有專門的醫(yī)生和護(hù)士照料著他，也有助于他身體的恢復(fù)。

鄭有力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經(jīng)盡力了，她是個忠厚善良的婦人，雖然有時抱怨幾句，說幾句重話，但她對老爺子確實(shí)是已經(jīng)竭盡所能。

可地里的活需要人干，不干，他們一家人吃什么，難不成等著喝西北風(fēng)。

不是他們不孝，“孝”這個字需要付出的東西太多了，超出了他們可以承受的范圍。

蘇嘉言從鎮(zhèn)上開完會回來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見一個人蹲在河邊，走近了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是鄭有力大叔。

他忙停下車子，蹲在他身邊，掏出一根煙遞給他，“有力叔，你怎么蹲在這兒，吃飯了嗎？”

鄭有力搖搖頭。

“老爺子最近身體怎么樣？”

一句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，他抹了一把臉，嘆息道，“還那樣，怕是不能好了。”

“慢慢來吧！你也別太著急了。”

“嘉言，你知道嗎？每次想到老爺子，我這心里就狗咬貓撕似的難受，他干了一輩子重活，從沒享過一天福，為了給我們兄弟倆娶上媳婦，他省吃儉用，勒緊褲腰帶過日子。現(xiàn)在老了，生病了，躺在炕上，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。說句不好聽的，就跟家里養(yǎng)的小豬小雞似的，我們回去給他喂一點(diǎn)飯，其他時間一個人關(guān)在家里。我們不孝呀！”

說到后來，他語氣明顯有些哽咽。

“有力叔，你也別太自責(zé)了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”

他不止是兒子，他還是丈夫，是父親，一家老小都指望著他呢。

老爺子需要他照顧，兒子還等著他掙錢娶媳婦，老婆還指望他體諒她。

哪一方都沒法舍棄，他夾在中間，只覺得左右為難，身心俱疲。

人生本就不易，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尤其更加不容易，這世界向來對低層人不夠友好，一步難，步步難，寸步難行。

蘇嘉言想到西西奶奶、王傳富大哥，還有鄭有力老爺子，他們有病不能醫(yī)，拖著靠著，直到生命的盡頭，他們?nèi)缤厣系南N蟻一般，茍延殘喘。

生命本是平等的，可為什么他們的生命得不到應(yīng)有的尊重。

當(dāng)天晚上，蘇嘉言有些郁郁寡歡，韓夢看出他不高興，問他是不是發(fā)生什么事了。

“西西姐，我想到村子里的一些老人，尤其是一些生病的老人，沒人照顧他們，太可憐了。”

“確實(shí)是，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”

村子里的人受了一輩子苦，老了也不能安享晚年，這一生都沒有享受過生命的尊嚴(yán)。

“西西姐，剛才我想，可不可以在村子里建一所養(yǎng)老院，把這些老人都收進(jìn)來，統(tǒng)一看護(hù)，既可以讓老人們享福，又可以減輕他們家庭的負(fù)擔(dān)。”

“縣城里就有養(yǎng)老院，可是收費(fèi)不便宜，這里的人住不起的。”

“所以我想建一所公益性的。”

“錢從哪兒來，蓋房子需要錢，各類配套設(shè)施也需要錢，找人看護(hù)得發(fā)工資吧！不收費(fèi)，你靠什么維系下去？”

蘇嘉言撓撓頭，這可真是把他問住了，但他想，總有解決的辦法。

緊趕慢趕，去萬花山的路趕在五一之前修得差不多了，起碼車輛可以通行了。

蘇嘉言請縣委宣傳部來拍了一組宣傳片，他發(fā)布在了網(wǎng)上，并拜托自己的同學(xué)老師朋友，幾乎他所有認(rèn)識的人進(jìn)行轉(zhuǎn)發(fā)。

這個季節(jié)，正是萬花山最美的時候，滿山遍野的杜鵑花爭相開放，紅的像火，粉的似霞，黃的白的點(diǎn)綴其間，美得不像話。

有離得近的游客，抱著來看看的態(tài)度，誰知來了后，無不被萬花山吸引，舍不得離開了。

這樣一傳十，十傳百，游客也漸漸的多了起來。

五一前后，正是北山村櫻桃成熟的時候，櫻桃這種水果不宜保存，并且過季特別快，前后不過一周的時間，往年因?yàn)榻煌ú槐憷瑯渖系臋烟掖蠖酄€在了地里。

今年不同了，村子里的婦女們早早起床摘了新鮮的櫻桃，放在籃子里，不需要往外運(yùn)，蹲在萬花山腳下，等著游客們來挑選即可。

櫻桃基本屬于純天然水果，栽上櫻桃樹后，不需要特別打理，到了季節(jié)，它自會生長結(jié)果，就是果實(shí)成熟的時候，采摘費(fèi)一些事。

但莊戶人干活麻利，不怕吃苦，早上天還沒亮就跑到樹上摘起來，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，她們也摘得差不多了，耽誤不了干別的活。

村里人樸實(shí)慣了，櫻桃賣得也便宜，在她們心里，自認(rèn)為這不過值個功夫錢，而在她們的心目中，勞力是最最不值錢的東西。

游客們來到這里，看到籃子里晶瑩剔透的剛從樹上摘下來，還冒著新鮮氣如同瑪瑙般的櫻桃，自然會買一些的，一聽價格又這么公道，就會捎帶著多買一點(diǎn)，回去分給親戚朋友。

這樣一來二去，今年北山村的櫻桃終于沒有爛在地里了。

婦女們看到了商機(jī)，有時也會捎帶著賣一些家里的土雞蛋，除了賣雞蛋，也賣幾只家里養(yǎng)的公雞，這又無形之中增加了一小筆收入。

李建軍最近很忙，因?yàn)樾炖蠣斪拥氖虑椋废铝司揞~債務(wù)，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，他和老婆一筆一筆地在小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的，莊戶人過日子都不容易，這可都是他們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錢。

他們倆夫妻天天商議著，怎么可以把這些錢盡快還上。

兩人想去南方打工，可又舍不得孩子，孩子還小，離不開母親。

這段時間，為了多掙點(diǎn)錢，李建軍白天在鎮(zhèn)上的小廠子里打工，晚上又去幫人家看門，回來差不多就得半夜了。

這天，李建軍照舊回來得很晚，王小妮還在等著他。

在院子里洗了把臉，他責(zé)怪她，“不是讓你早點(diǎn)睡嗎？怎么又等著？”

“你不回來我睡不著，我擔(dān)心你。”

王小妮說的是實(shí)話，這么晚走夜路，總歸是不安全的。

“有什么好擔(dān)心的，以后早點(diǎn)睡，還得看兒子。”

王小妮給他下了一碗面，端到他手里，忽然一拍腦門，“對了，差點(diǎn)忘了一件重要的事，蘇大哥讓你去一趟。“

“現(xiàn)在？“

“他說他等著你，有事情要和你說。“

李建軍接過面條，三口兩口地扒拉進(jìn)了肚子里，趕緊趕去了大隊部。

果然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見蘇嘉言的房間里還亮著燈。

敲門進(jìn)去，看到蘇嘉言正坐在床頭看書，見到他，招呼道：“建軍，進(jìn)來坐。“

順便站起身幫他倒了一杯茶，“你這回來得可真夠晚的，最近很辛苦吧！別把自己搞得太累了，也要注意身體。“

李建軍呷了一口茶水，“大哥，我不怕累，現(xiàn)在的我只想著快點(diǎn)掙錢，可以把欠人家的債早點(diǎn)還上。”

“建軍，你的心情我能理解，可身體要緊，凡事慢慢來，也不能太操之過急。”

“哥，可我真的急呀！這錢都是他們好不容易一分一厘攢下來的，有的是留著看病的，有的是為了供孩子上學(xué)的……我得想辦法盡快還給他們。”

“建軍，我今天找你來，是有件事想和你商議，你看最近，去萬花山的路修起來了，來我們這兒的游客漸漸多了起來。